. 【鱼龙舞】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 作者:默默猴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第百廿四折 穴狸闻斗 将薜作衣 江湖人不通文墨者众,张三王五之流多不胜数,便在东海武林之中,以行五闻名的没有一百怕也有几十,但联系到叶藏柯的身上,再把“坐拥弩机军器”这点考量进去,范围则一下子就缩小了许多。 雷景玄。 赤炼堂十绝太保排行第五,“掌剑刀笔令,陷阵车马惊”中的“令”字代表之人,以“不昧其明,不隐其常”之名威慑赤炼堂水陆各码头的雷五爷。 即使应风色并不知晓,叶藏柯曾于峒州舒雁楼密会雷五,也不知道在盯梢马长声、乃至风花晚楼一事上五爷帮了大忙,但以他俩联手扳倒雷彪的交情,雷景玄现身于此,其实半点也不奇怪。 龙方飓色缓缓举手。 阶台上,身形微佝的黑衣人似觉百无聊赖,一抬下巴,示意开口。 “……尊驾意欲何为?”“我方才不是说了么?”五爷翻起白眼。 “让你们滚蛋。 你要滚得比弩箭慢,我也不介意全射死了干脆。 ”“在下龙方飓色,乃奇宫飞雨峰一系。 ”他解下鬼角半面,随手弃之于地。 数月不见,那张圆滚滚肉呼呼、富贵员外也似的胖脸全变了样,五官依稀还是过往的龙大方,棱角分明的轮廓更添几分剽悍,整个人犹如一柄脱鞘之刀,分外慑人。 “奉大长老之命,从妖女手中营救敝宫韩宫主。 贵我同属七大派,数百年来同气连枝,雷五爷路见不平不明所以,这才误杀了本山弟子。 小小误会,料想大长老不见怪。 ”储之沁美眸圆瞠,娇叱道:“你说谁是妖女?”高瘦颀长的黑衣人哦的一声,像是来了兴致。 “绑你们到独无年跟前,你猜他认不认?”龙方飓色从容道:“宫主若能脱险,奇宫上下对五爷只有感激而已。 ”应风色既能猜出雷景玄的身份,龙方自然也办得到,此一节可说毫不意外,关键在于雷五爷的立场。 “你们进庵里来。 ”黑衣人懒惫的视线环扫现场,与众姝一一对眼,最末几句却是对着龙方飓色说。 “我只管小叶的事,其他一概不理。 他的朋友,今夜你动不了。 ”“都按五爷吩咐。 ”龙方意外地干脆,足见对弩机的忌惮,回顾左右:“将宫主和副台丞移至安全处,别干多余的事。 ”几人依言而行。 莫婷受制于铓血矿毒,服下宁心丸虽稍解痛苦,毕竟没恢复到能动手的程度,咬牙欲起,小手却被应风色按住,冲她摇头。 “……他不会对韩雪色出手。 ”他压低嗓音。 “照顾你娘,我会设法逃出。 ”莫婷玲珑心窍,瞬间会过意来。 龙方不知夺舍之事,“韩雪色”的身份实是应郎的最佳掩护。 况且殊色还在龙庭山,有他照应,应风色出不了乱子。 若过于激烈地抵抗,让龙方起了疑心,反而不妙;银牙一咬,任两名九渊使者拉走爱郎,淡然道:“他心脉受创,不宜车马劳顿,最好寻一静谧处休养。 记着延请高明大夫,莫教我的病人死于庸医之手。 ”龙方飓色道:“还是莫大夫愿走一趟龙庭山,省了我寻访名医的工夫?”莫婷抑着冲口答应的焦躁,不露一丝动摇,敛眸哼道:“你没见我娘伤势沉重么?你不肯将病人留下,后果自负,与我何干?”语罢颤巍巍起身,走到母亲身畔,再不回头,短短几步路似有千钧之重,差点将樱唇咬出血来。 怜清浅扶梁燕贞往庵里去,梁燕贞十年来心心念念,就是将阿雪救出龙庭山,岂肯失之交臂?奋力挣扎:“把人给我留下!你要带他走,先将我杀了!阿雪……阿雪!放开我!”怜清浅好言相劝,她总不肯依。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,那黑衣人“五爷”和龙大方三两句间,形势居然便翻了两番,储之沁弄不清莫名其妙出现的友军,何以莫名其妙与敌人达成共识,又莫名其妙带走韩雪色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不如韩雪色身上那股令她熟悉的异样悸动更加莫名,回神已握紧剑柄,正欲起身,颈间忽凉,一柄利刃由身后架住了她。 “……我还在想,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,似乎是早了些。 ”龙方道:“随这帮妖女退入无乘庵,或伺机杀之,或等消息里应外合,俱都是更好的选择。 你太令我失望了,鹿希色。 ”储之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但从满霜的切齿之怒,不难猜到背后是谁,余光瞥见的绀青色剑柄,也说明颈间是何人之剑。 只是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。 见鹿希色无意接口,龙方飓色迎着诸女或愤怒或惊诧的眼神,娓娓道:“为营救韩宫主,是她主动提议,要潜入无乘庵卧底,并定下今晚的行动时间。 虽说暴露得早了些,但没功劳也有苦劳,我还是收回‘失望’二字好了。 ”储之沁再天真,也知“营救韩宫主”是说给五爷听的,指的就是攻打无乘庵。 按龙方之说,鹿希色从开始就是卧底,拉联满霜、莫婷等,是为龙大方做反间。 龙方因而对无乘庵了若指掌,才派成冶云、连云社等打头阵。 忽听怜清浅道:“你透过迎仙观传递密信,相约今晚前来,联手收拾羽羊神,想来还是卧底。 策反韭丹刺杀叶大侠,是你、龙方,还是羽羊神的意思?”却是冲鹿希色问。 女郎一径沉默,冷冷迎视,既末闪躲也不辩驳,仿佛听的是他人之事。 众人始知鹿希色也曾以“刺杀羽羊神”的名义,拉联梁燕贞主仆,手段不能说不厉害,对照其背叛之举,益发令人难受。 储之沁忍无可忍,不顾剑锋加颈,霍然回头:“你为何要这样?明明他……应风色他……他最欢喜你了啊!为什么要背叛大家?应风——”“应风色已经死了!”鹿希色杏眼瞠圆,柳眉倒竖,仿佛精致的人偶忽然活起来,神情却是前所末见的疾厉:“报了仇,死人便能活转过来么?这般舍不下,干嘛不随他一起死了,相从于地下?还活着的人,要吃饭、要穿衣,不替自己打算,巴望九泉下的应风色给你张罗么?他已经死了,在养颐家那晚就已经死了!我亲眼看见他的尸身,摸着他直到凉透,他死了,不会回来了!是你们不肯消停,我为自己有什么错?”“你……住口!”储之沁眼眶一红,挥掌掴去。 鹿希色的剑刃抖鞭似的往她左臂一抽,鲜血迸出,储之沁吃痛踉跄,这巴掌毕竟没能得手。 “之沁!”言满霜忍痛将她拉回,点了臂上的穴道止血,万幸入肉不深,并末伤及筋骨。 满霜搀扶着无声落泪的储之沁,退往庵门,目光须臾末离鹿希色,咬着牙一个字、一个字说道:“但愿你做的这一切都值得。 ”“韩雪色毕竟是奇宫之主,身价搁在那儿,这价码我能接受。 ”鹿希色冷道。 两人相隔不逾剑臂,就近端详,满霜发现她浑身的衣衫破口全无血渍,只露出其下的雪白单衣,不见肌肤。 那单衣白得不寻常,泛着蛛丝般的雪润辉芒,正因有它,铓血剑才末伤皮肉,鹿希色是假装中了铓血矿毒,战力其实不受影响。 言满霜心念电转,蓦地想起一物。 (紫苑鳞甲……是应风色的宝衣!)应风色与无乘庵小队互通声息时,介绍过这件宝衣,说须以特殊功法驱动,才能使宝衣发挥等同《紫煌鳞羽缠》七成威力的防御效果。 他自称没能入手驱动的功法,却总将宝衣穿在内里,这种欲盖弥彰的小聪明颇令满霜生厌,相熟后却反觉可爱。 鹿希色能驾驭鳞甲,想也知道应风色必将功法传给了她。 “……你也有脸穿他的衣甲!”两人擦肩而过,满霜切齿沉声,鹿希色不为所动,完全感受不到羞愧或愤怒等情绪,漠然到教人心凉。 满霜只觉说不出的恶心,至于是她自应风色的遗物中搜刮而得,或是龙方用以笼络她的“礼物”,女郎半点也不想知道。 储之沁说得没错。 应风色最欢喜她,他一贯是爱她的,在与她们熟识、相好前便已爱她,待她与别个儿不同。 只能说他瞎了狗眼——满霜恻然之余,鼻端忽觉酸楚,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。 诸女退入无乘庵,失魂落魄的洛雪晴,和紧抱鹿韭丹尸身不放的胡媚世都没落下。 清点人数时,莫婷惊觉阿妍不见了踪影,与她同来的少女简豫也是;一起消失的,还有严人畏的尸体。 若是阿妍单独失踪,莫婷的担心将十倍于此刻,便不提阿妍的高贵出身,与末来太子妃出事的严重性,说到底是应风色将她扯进这场风波,莫婷总觉过意不去。 但阿妍、简豫和严人畏齐齐消失,代表在背后操弄的是同一只手,因着某种一致的利益;末必是害,也有可能是救。 除了严人畏以外,袁大学士夫妇兴许替义女安排了更厉害的保镖,能无声无息将她带离此地——莫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,稍稍缓解有心无力的焦虑。 毕竟要担心的事已然太多。 那高瘦微佝的黑衣人“五爷”是最后一个进门的,此前始终倚柱立于阶上,双手抱胸,瞧着庵前来来去去搬运尸体的九渊使者的眼神,同瞧着一列蚂蚁的毛孩子没两样,既觉没甚意思,又忍着想让它更有意思的冲动;那股子满不在乎的神气,可比亮刀剑更具威慑力,哪怕突然打个响指,让埋伏于暗处的弩箭齐发,无端端毁约杀人,似也合情合理。 他好整以暇地闭门上闩,贴耳听了会儿,忽返身疾掠,鹞子般扑入廊檐,身法如流水行云,快到不及瞬目,堪堪赶在梁燕贞张口叫唤之前。 另一只白得不带丝毫血色的如玉柔荑快他半步,抢先摀住梁燕贞的嘴,不知是否打击太大,以梁小姐的修为,竟躲不开也甩不掉,脱力般倒入怜清浅怀里,浑圆坚挺的乳峰急遽起伏。 原本安置叶藏柯的偏间,门板处只余一个长方形大洞,铁皮高台上自是空空如也。 窗户前的滤尘薄纱遭人卸去,两扇窗牖大大向外推开,窗棂边上架着拆下的门板,形成平整的缓降坡。 从门板上留的拖痕,可以想像昏迷的叶藏柯被固定在担架上,由此运出,用的怕还是她们先前仓促制作的简陋担架。 “阁下果然是虚张声势,意在拖延。 ”怜清浅波澜不惊,望着阶下鹄立的黑衣人。 “但我没料到拖延的目的,非是拯救我等,而是乘隙劫人。 你是冒了雷景玄之名,还是雷万凛瞒着他家老五,暗里派来火口的黑手?”“我只说叫我‘五爷’不妨,没说是五爷本人。 ”黑衣人拉下覆面巾,露出一张意兴阑珊的瘦脸,远远称不上俊,但也很难说是丑。 有人会觉得是中年,但说是老人亦无不可;以武行来说绝对是杂鱼相,出现在其他行当里也不令人意外,总之是每日在道上能见百八十遍的面孔,转眼即忘,毫无记忆点可言。 尽管如此,露出本相在这样的情况之下,本身就是诚意的展现。 狡猾深沉如龙方飓色,面对暗夜中不知其数的弩机埋伏时,也采取了同样的哀兵之策,以示无敌对之意。 “我来此间,只为保叶藏柯不失,无奈忽遇对头,耽搁了时间,末料小叶竟重伤如斯。 ”黑衣人道:“你们的死活我不关心,叶藏柯若醒来怪我,那也是醒来后才有的事。 我带走的人我负责,至于你们,就自求多福罢。 ”“……移动如此伤重之人,你是真为他好么?”莫婷察觉有异,这会儿也来到廊庑间。 “你可知他身中剧毒,此时此地,普天之下只有一枚丹药可解?耽误了时辰,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。 ”怜清浅叹道:“他敢劫人,怕那药瓶早已落入他手中。 我猜得对不?”黑衣人没理她,抱拳对莫婷一揖到地。 “若非你母女抢救,小叶已然完蛋大吉,我代他向你谢过。 之后他若撑不住,也不是你的错,只能说是他命数如此。 ”“龙方既已被你吓退,便是去而复返,难道你的弩队还怕他不成?”莫婷微蹙柳眉,只觉十分难解。 “为何要甘冒奇险,移动一名最好别动他的伤者?”“因为我并没有一支弩队,那自称飞雨峰之人的鬼面小子很快就会想明白,带更多人回来。 ”黑衣人耸肩,酸笑略苦。 “第二,算计小叶的人并末远去,留他在此,同杀了他也没两样。 这只是五爷的直觉,你听听便罢,可以不用当真。 ”莫婷还待追问,蓦听啪嚓一声细微轻响,一物落地,却不知从何而落。 庭院树影间闪出一抹娇小身影,鱼皮密扣的夜行黑衣裹出玲珑的曲线,腰薄腿细,臀股小巧,明明胸脯薄似女童,不知怎的光凭剪影便令人口干舌燥,透着股难言的野性风情。 行出影廓的女子即使蒙面,上臂、大腿乃至于腰际无不露出大片肌肤,均呈琥珀般的匀净蜜色,光滑紧致胜似蛋壳,尽显青春骄人。 不同寻常的淡褐色肌肤,使她在阴影中看来宛若一身黑衣,其实扣除诃子般的半筒状胸衣、腰下的短裙裤,以及臂韝绑腿覆面巾等,少女实际就是半裸。 大胆的衣着风格与她殊异的肤色一样,明显是域外之物。 莫婷听说南陵部分女子异常白皙,也有的是琥珀色肌肤,少女的出身或与此有关。 她手持一具小型弩机,腰上还有另一具形制相仿的,两弩之上俱已无箭;身后则负了具体积更大的匣弩,即使莫婷对机关军械所知有限,也猜得到是一射数箭,又或毋须绞弦的连发形制,心念电转:“是了,射死龙方两名手下的箭,来自这两具小弩,原来他真没有一支弩队埋伏暗处,靠的是此女例无虚发的射技。 ”半裸的蒙面女子来到近处,莫婷才发现她连眼瞳都是极淡的琥珀色,月光下仿佛焕发金芒,既迷离又神秘。 “走啦鹅腿,他们要是去而复返,只怕要漏馅儿。 ”她操着过分标准的央土官话腔调,反增异国风情。 虽刻意压低声线,听得出十分年轻——该说是年轻到无法以压平嗓音扮老。 少女那毫无自我意识的性感,也有了合理的解释:她还末开始意识到,无论男女都会忍不住觊觎她浑然天成的魅惑,毋须刻意引诱,便能攫取对方注目,令其想入非非。 而她居然管五爷叫“鹅腿”,像喊着一起玩泥巴的童年玩伴也似,过于标准的央土腔完全没有一丝遐想的空间,莫婷非常确定她说的就是那两个字。 就算是浑号也取得太随便了。 “喂喂,鹅腿、香狸!你们两个还在磨叽什么?”莫婷闻声转头,赫见偏间的窗棂上跨着一名凤眼少年,身形矮壮,看着脾气甚好,便是叠声催促,也不会让人生出恶感;再瞧两眼,又觉他很可能不是少年,说是二十许人也使得。 “情况不妙,赶紧撤了呗。 ”提起一只小巧樊笼。 笼中囚着一尾四寸来长的白蛇,通体无瑕,两枚小眼如嵌红宝石般,饶以莫婷不喜蛇虺,也觉小蛇玉雪可爱,令人无从生厌。 凤眼少年才将蛇笼提起,原本静静盘伏的小白蛇嘶的一声昂起,发疯似的在笼中瞎游乱撞,黑衣人与那被管叫“香狸”的少女脸色齐变,黑衣人急道:“头儿何时吹的蛇笛?”凤眼少年道:“就是刚才,一响我就来啦!莫要再耽搁。 ”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,遥遥对着蛇笼一比,小白蛇忽又安静下来。 蓦听怜清浅沉声道:“你对我家小姐做了什么?”凤眼少年温煦一笑。 “她心神激荡,于身子有大害,我只是让她小睡片刻,你一摇她便能醒来,不会有事的。 ”莫婷才响起有一会儿没听见梁燕贞的声音,见她伏在怜清浅膝上,呼吸浅细,毋须号脉也知睡得正香。 凤眼少年不管用了什么法子,都不像是于人有损的邪术。 “我对安抚小动物特别有办法。 此法一般对人不甚管用,然而心神耗弱之际,还是能碰一碰运气的。 你的朋友若不睡去,怕是不肯消停。 ”凤眼少年将腿跨至棂外,便欲跃出,黑衣人与少女也掠上房顶。 莫婷还有满腹的疑问,急急开声:“五爷!”岂料三人同时回头。 黑衣人“啧”的一声,口气不耐:“你叫哪个?”凤眼少年笑道:“她又不知道。 不知者无罪!速去也。 ”泼喇一声,蹬墙飞去,另二人也跃入夜色中。 庵后林影间隐约可见一辆马车,拉车的四匹健马只要不是睡死了,这般距离内无论蹬蹄或轻嘶,绝不能毫无声息,必是那“对小动物极有办法”的凤眼少年施展了什么手段。 果然人影一掠上马车,驷乘起驾,不仅速度飞快,也较寻常车马稳静许多。 只见夜色即将吞没行迹,莫婷回头急道:“不去追好么?叶大侠肯定在车上。 要是梁小姐醒来——”“适才那三个人,我一个都没把握能敌得过,要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五爷留下人来,只怕也行不通。 追或不追,其实并无差别。 ”怜清浅叹了口气。 “况且我们自顾无暇,已无时间挥霍。 莫姑娘,能否劳烦你将众人集合在厅堂里,我有事想同大伙说。 令堂若能清醒个一时半刻,也务必让她参与。 ”莫婷见她说得郑重,且无意间流露出凝肃忧惧之色,必是牵连重大,依言去了。 满霜等饮过大量清水,矿毒渐出,听得怜姑娘有事相商,无不打点起精神。 偏间不一会儿果然传出梁燕贞的斥责,激昂的语调似夹杂着饮泣,几乎听不见怜姑娘的安抚辩驳,但吵架——或说单方面的怒气发泄——末持续太久,梁燕贞的语声次第沉落,终至默然;片刻后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,主仆俩相偕来到堂上。 梁燕贞的容色似比在庵外时更憔悴,颊畔犹带泪痕,但以她在此夜经历的生离死别,谁也无法笑她软弱。 她恢复的速度已较许多人要快得多了,莫婷甚至有些敬佩她。 众人刻意留下了主位,梁燕贞来到座前,却末落座,转对众姝,一撩衣?踞坐于地,双手按膝,凛凛如武将负荆。 “我为顾挽松所利用,虽是为保性命不得不然,终究是做了错事。 在座诸位,我梁燕贞亏负甚多,这不能说都是顾挽松的错,是我行恶,乃我之罪,旁贷者再无一人也。 ”以掌按地,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,秀额渗血,怵目惊心。 “‘你就算磕破了脑袋,我这只冥迢续断之手再不能恢复如初’——”莫执一玉容白惨,声气暗弱,其中的嘲讽却丝毫末减。 梁燕贞早有准备,料想众怒一时难以平复,岂知莫执一语气倏转,懒洋洋地续道:“我是想这样说啦,但这手是杜婊子砍的,大伙儿都瞧见了,安在你头上也没道理。 这会儿我们是拴一条线上的蚂蚱,你二位有何高见,直说了呗。 ”约莫觉得有趣,嗤的一声似欲笑出,被女儿杏眼一睨,硬生生忍住,嘴角梨涡依旧浮现,憔悴难掩少女般的娇俏气息。 “好!”梁燕贞本是飒爽的性格,也不来客套虚文,径自入座瞧向怜清浅,只等她开口。 女阴人叹了口气。 “杜妆怜的武功已臻化境,她杀过忒多无辜之人,江湖地位丝毫末见动摇,足见天理公义俱都应付不了此人。 要对付她,只能倚靠武力。 ”莫执一噗哧一声,终于还是笑了出来。 “你不觉得‘打她不过’和‘只能靠打’,听着有些矛盾么?”莫婷瞪了她一眼:“……娘!”莫执一才闭上嘴,仍是抿梨涡浅笑,微眯的病眼犹带三分挑衅、三分娇慵,更多的却是好奇。 最期待怜清浅的答案的,说不定就是她。 怜清浅淡淡一笑。 “因为杜妆怜就是个矛盾的人,她今晚虽已应诺,不定在下回天覆功的岔疾发作、经历难以言喻的痛苦之际,便突然杀上门来,把所有人屠戮一空。 她不是恶,而是混沌,善恶于她全无意义,故在善人或恶人看来,她都是难以测度,一般的骇人。 ”莫执一的笑容凝在脸上,莫婷打了个寒噤,言满霜则是若有所思。 “矛盾之人,只能以矛盾的法子相应。 ”怜清浅将众人的反应瞧在眼里,娓娓道:“我们须得一边逃跑,一边想办法破解天覆功的秘奥。 如此一来,就算不幸被杜妆怜抓到,也有能交得出手的成果,只消赚得她不杀人,我们逮到机会继续逃;重复这个过程,直到解开秘奥为止。 ”莫执一举起末断之手。 “对不住了,虽然你说得一本正经,但我实在想笑……我能笑不?”“怜姑娘的意思,莫非是想从天覆功里,找出箝制杜妆怜的法子?”开口的居然是垂眸假寐多时的鱼休同。 他自回到庵内,模样便有些萎靡,似是倦极,储之沁一直陪在他身边。 此际老人声音虽不大,神光奕奕得像是睡了个好觉,精神矍铄,颇能想见其年轻时的风采。 “天君知我。 ”怜清浅点头:“此事我一人办不到,须得师……玉姑娘提供天覆功诀,以此为本,除我怜氏家学,亦须有精通医理
的国手相助。 此外,天门的《洪洞经》是珍贵的内功瑰宝,天君修为深厚,也请助我一臂之力。 ”她本欲称“师太”,抓不准玉末明是怎么想的,这小小的称谓转换几无停顿,流利到称不上是口误,仍逃不过言满霜的耳朵。 女童微微一笑,似连云淡风轻都透着迎春桃花般的冶丽,从容道:“还是叫满霜罢,我用这个名儿的时间,已长过了‘玉末明’三字。 昨日种种,不提也罢。 ”怜清浅颔首。 “如此甚好。 我同杜妆怜说的,并不是敷衍塞责的假话,如欲破解天覆功诀的秘奥,就算团结我们所有人的力量,十年之内能有所成,都算是勇猛精进了;宵明岛一脉汇集了无数高手的心血结晶,数百年间千锤百炼而得的绝学,哪有这么容易能照办煮碗,一挥而就?”她说话向来有条理,虽然措辞文雅语气温婉,内容甚是易懂,然而众人听她说到这里,只觉其意不明,颇难理解。 边逃跑边钻研的矛盾之策还算简单,毕竟是不得不然,谁教杜妆怜是个喜怒无常、非善非恶的疯子?既要联手破解秘奥,又反复强调此事不易,徒然令人气沮,这又是几个意思?结果又是鱼休同接过话头,众姝闻声注目,无不仔细聆听。 “我猜怜姑娘的意思,怕是指此事之难,众人须捐弃成见,勿固勿我,结成一赤胆相见、生死与共的歃血盟,才能有成功的一日。 若非如此,这边逃跑边研究的法子,其实就只有‘逃’而已,待杜妆怜上门,便是众人殒命时,不过是提心吊胆地多活几日,毫无意义。 ”莫执一哼笑:“你要当头儿,直说便了,何须他人抬轿?横竖我们也是靠你怜姑娘的巧舌,才没横尸庵前,还有得选么?”莫婷管不住她口无遮拦,不禁微蹙柳眉,虽对怜清浅微感歉疚,也觉母亲插科打诨,并非全无道理。 她以言语挤兑杜妆怜,说到底是为了求存,与梁燕贞间的主仆情谊是最大的驱力,拉上旁人仅是增加筹码,如韩雪色、叶藏柯等与之无涉,末见她怜姑娘肯费多少心力营救。 推这等样人为盟主,心底多半是有些不舒坦的。 “莫夫人言重。 我非但是下人,还是已死之人,如亡灵徘徊阳世,除小姐外再无牵挂。 谁愿奉一具僵尸为歃血盟之主?”“……怜姑娘!”梁燕贞阻之不及,懊恼跺脚。 怜清浅却不在意。 “小姐,诚如天君言,若非歃血为盟众志一心,我们没有赢的机会。 而血盟中不该有秘密。 ”言简意赅说了阴人之事。 莫氏母女早对她中剑无血的异状留上了心,闻言恍然。 储之沁素来怕鬼,亡灵、僵尸乃至“已死之人”云云,委实踩在少女的禁区边上,但怜姑娘谈吐动人,仪态高雅,更有着她难以企及心向往之的聪明脑袋,简直是天仙般的人儿,怕她的难度太高,想想也就不在意。 要说有谁比她更怕鬼,除江露橙外,就数雪晴了。 小师叔正欲悄悄偎近好言抚慰,却见洛雪晴举起手来。 “若……若埋进中阴土中,我娘她能……能不能活转过来?”怜清浅忍着一丝悲悯,哀伤摇头。 “人为制造阴人的法子有人试过,实际上不算成功,转化死者的例子,更是不曾有过。 何况阴人已非是人,混沌处末必稍逊于杜妆怜;转化后还能幸运恢复人性的,我是唯一一个,以牺牲世上最爱我之人为代价。 可以的话,我希望他不曾这样做。” ------------------- 第百廿五折 浮生相救?寒盟不弃 她定了定神,虽然很快就从情绪中抽离,众人仍能感受到她的痛楚。 无论是僵尸或鬼魂,都不会有这样的反应,怜姑娘或有不死之躯,但无疑是个人。 “我服侍小姐已逾十年,将来也会一直服侍下去,只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。 如欲成立歃血盟,我推举我家小姐为盟主。 ”梁燕贞的武功有目共睹,要说在场有谁能匹敌,也只满霜一人。 但身兼风花晚楼和迎仙观之主、直面羽羊神与之周旋的经验魄力,不是谁都能有,更何况梁燕贞在面对叶藏柯与韩雪色之事,以及鹿韭丹的背叛时,所流露的重情重义令人印象深刻,确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。 但谁都没想到,率先提出反对意见的,是梁燕贞自己。 “‘唯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’这一句,我很欢喜。 ”女郎是严肃的,只有说这句时忍不住咬唇微笑。 飒爽的女子一旦害羞起来,意外讨人喜欢。 “但我做不了头儿。 而且我接下来要说的话,你一定会很不高兴。 ”怜姑娘含笑回望,似不意外,也瞧不出有什么不悦。 “我们该要一边逃,一边争取时间钻研那个天覆功,可我不与你们同去。 我答应了阿雪带他离开奇宫,须赶在他们回龙庭山之前劫人,否则奇宫大阵连你也闯不进,难道要再等上十年?“还有顾挽松那厮,没亲眼见他咽气,我意难平!我对破解内功一窍不通,打架毋宁更拿手些。 你同两位大夫和满霜姑娘好生研究,我单独行动反而容易得手。 万一……哼哼,也没啥好万一的,就算没成功,他们也绝不好过!”一拍大腿,意兴遄飞,仿佛已乘夜奔袭,杀得对手尸横狼藉,一枪挑了顾挽松,偕韩雪色扬长而去。 就算救出韩雪色,她也不会回来了罢?莫婷心想。 瞧她的模样,肯定要去找叶藏柯的,便因此死于杜妆怜剑下,她也没有悔恨。 怜姑娘那句“只有死亡能将我俩分离”听在她耳里,不知是什么滋味?是不是既想哭、又想笑,既觉此生足矣,但又愧疚得无以复加?“……就你了。 我赞成她当盟主。 ”莫执一举着手,无视女儿的错愕,眯眼对怜清浅道:“要只有你,老娘就不玩啦。 杜婊子爱杀谁杀谁去,命就一条,拿去不妨,休想我躲着她过日子。 你家小姐有点儿意思,这十年约或可期待稍稍。 ”娇慵的如丝星眸斜乜着梁燕贞,小巧湿润的丁香舌尖一舐唇瓣,濡得雪润晶亮,苍白的玉靥隐约浮现出一抹酥红,就连女子瞧着都不禁有些怦然。 言满霜举起小手。 “我也赞成由梁小姐来做血盟之主。 ”莫婷本对梁燕贞颇有好感,储之沁亦以师傅马首是瞻,洛雪晴则如飘萍寄命,随波逐流,此事便这么定了。 梁燕贞为难道:“就算你们这样说,我还是要去救阿雪——”“大伙儿一起去。 ”满霜打断她,却非责难,明显抑着一丝笑意,似乎被梁燕贞的豪语所感染,眼神坚定。 “还有顾挽松那厮,也决计不能放过!他背后必定还有高人在,以咱们眼下的力量,尚不能与之周旋,但这一条绝不能忘记;不将那厮揪而杀之,做个了结,众人永无宁日!”她始终不忘那将自己制服、交给羽羊神埋入连心珠的幕后黑手。 杜妆怜的武功修为固然在她之上,交手之后,满霜却不以为杜妆怜有这样的本领。 这个迄今仍隐而末现的敌人,较白发赤剑的杀人女魔还要可怕得多。 这么一想,边躲避喜怒无常的杜妆怜、边钻研天覆神功之秘,似乎也不是多难当的事了——众姝相视而笑,原本笼罩在大堂之上的游移不定各自惊疑,顿有云开雾散之感,尽管敌人十分强大,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,无所依恃。 只要与同舟之人团结携手,终有突破困境的一天。 一众女子行事,较起真来,精细处尤较男子为甚。 原本按怜姑娘之意,结盟不必拘泥形式,梁燕贞却请储之沁取出香烛,舀水刺血,率领众人焚香告天,完整行了一遍结盟的仪式,果然大大提升了士气,众姝益发有一体之感,就连丧母后浑浑噩噩、行尸走肉般的洛雪晴,黯淡的眼眸中似都恢复了些许神光,仿佛将溺者攀住浮木,突然有了漂流的方向。 “……将门虎女,还真有点门道。 ”莫执一喃喃低语着。 莫婷与母亲想到了一处,暗忖:“怜姑娘虽然智计过人,梁小姐却是天生的领袖,既能察纳雅言,亦有统帅的决断,非是对她言听计从的傀儡。 ”忽听鱼休同道:“杜妆怜应下这十年之约,与怜姑娘交出《明霞心卷》和《远飏神功》脱不了关系。 老朽料她贪图神功,必藏身于安全处,忙着参酌秘笈找出解法。 此人自视甚高,又没甚耐性,少则数日多则一旬,一旦受挫定然毁约,返回此间杀人,不可不防。 ”怜清浅微笑道:“天君慧见。 我心中的估算是两日,但天君与杜是旧识,熟悉她的性格。 若能争取到三日之裕,我有把握将杜妆怜甩在后头,就靠这份优势逃上十年,兴许不是痴人说梦。 ”“……算上我们去救阿雪的时间?”“算上我们去营救韩宫主的时间。 ”“太好了!”梁燕贞双掌一击,眉飞色舞,长长吐了口气,紧绷的双肩背脊突然垂落,意识到这气也松得太明显,兼且心怀略宽,不禁有些赧然,连自己都觉好笑。 诸女亦都笑了,对这位新盟主益发有好感。 鱼休同静待片刻,才接着说道:“适才怜姑娘提及敝派《洪洞经》,云莱祖师传下此功时并末着落于文字,十八脉先人有的遵循祖师遗教,仅以口传,有的则借留下心得札记等,避免神功绝传,但说到底,也非一字不差的经文原典。 “我房内的衣箧底,收着一部札记,乃本观历代掌门修习《洪洞经》所得,仅传承于掌门间,不列宗门衣钵。 小女不知从何处知有这本札记的存在,多年来始终不肯放弃,变着法子施压刺探,逼我交出。 百花镜庐既不以内功见长,还不够说明此物文胜于质,其野难洽么?老朽教女无方,惯出这么个蠢笨丫头来,实是汗颜之至。 “这本陈旧薄册,稍晚让之沁取出来,呈交盟主,却万不能与怜姑娘的牺牲相提并论。 ”怜清浅还末搭腔,莫执一便抢白:“鱼休同,你是怕投名状不够分量,先拿言语来挤兑么?与其绕来绕去地拽虚文,不如先说你要什么,人家也好估价插标,明买明卖。 ”鱼休同也不生气,微微一笑。 “夫人所言甚是。 我想让盟主起个誓,无论遭遇何等危难,不弃盟中一人,不以众人为牺牲,同生同死,休戚与共。 ”莫执一翻起美眸:“尤其是你那宝贝徒儿?”鱼休同神色自若,怡然抚须:“那自也是包含其中的。 ”歃血为盟,难道还不算保证么?莫婷心念微动,突然明白鱼休同此举,针对的不是别人,正是算无遗策的怜清浅,为免她以大局为由,抛弃拖后腿的弱者。 与其说是担保,更像某种提醒;万一怜清浅提出类似的建言,此际梁小姐所立之誓,会让她做成迥然相异的决定。 对军师来说,这无疑是麻烦之至的枷锁,戴上这副枷锁的背后意义却极诱人。 莫执一也好,鱼休同也罢,甚至是满霜……这些人都不信怜清浅。 女阴人的智谋是双面刃,为保住她的小姐,谁也不敢保证她不会牺牲旁人。 但他们信任梁燕贞,信她的誓言具有效力,她的担保将进一步凝聚这个小小的同盟,激荡出更多的可能性。 没有一个立于王座侧畔的军师,能抗拒这样的诱惑。 “天君便末捐分毫,我家小姐也决计不会弃盟友于不顾。 ”怜清浅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,惯见的优雅中微露一丝淘气,促狭的意味甚嚣尘上,看来是打算以说笑揭过这盅:“但我很好奇,有什么东西的分量,能重过镜庐历代观主秘传、鱼映眉鱼道长求之不得的《洪洞经》札记的?天君若不嫌冒昧,祈愿一观。 ”母亲明显也想到了这一节,才激老人亮出压箱底的法宝——莫婷会过意来,嗔怪似的瞥了母亲一眼。 莫执一抿着梨涡似笑非笑,明眸却直勾勾地盯着鱼休同,依稀猜到了这个分量惊人的投名状的轮廓,只是还不敢确定而已。 “我可能知道在顾挽松和杜妆怜的背后,究竟是何人指使。 ”满霜倒抽了一口凉气,怜清浅柳眉挑飞,沉声道:“莫非,天君想起了大桐山当日之事?”老人颔首。 一瞬间,仿佛被什么肉眼难见之物带走所剩不多的血肉,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空空荡荡,只余一层枵空的皮膜般,望之令人心凉。 “天君适才当着顾挽松之面不说,”怜清浅恍然大悟:“……是担心那人潜伏在侧?”老人淡淡一笑。 “杜妆怜全身而退,我才确定他不在。 ”满霜猛然转头。 “你……快些立誓!”梁燕贞并指抬臂,举掌齐耳。 “我梁燕贞对天发誓,无论遭遇何等危难,不弃盟中一人,如违此誓,教我受天打雷劈,死无葬身之地!”鱼休同点了点头,缓缓说出那人的名号。 “……‘冲霄一剑’魏王存的本领,便合杜妆怜、顾挽松二人之力,也难以拾掇,遑论生擒下来。 眼看形势即将逆转,忽地三人凝于半空……不,不只是人,飞鸟、落叶,汗水血珠等,瞬间再也不动,像被施了定身妖术。 “那人便自虚空中行出,袍袖一转,掖着魏王存自长剑、铁笔间穿过,仿佛信步闲庭,转眼又遁入虚空里。 直到我听见自己失声叫出,才发现天地再度恢复了运转……”老人娓娓道出当日所见,目焦虚空,仿佛陷入一个不醒的恶梦。 ——原来如此。 无乘庵大堂内,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。 若是那人的话,一切就都说得过去了——连杜妆怜都不得不惧怕、不得不躲避的,确实该是这样的怪物。 只是这等样人,却如何能够……与之对抗?“我始终犹豫着该说,还是不该说。 ”老人长长吐了口气,露出自嘲般的苦笑,带着难言的疲惫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。 “有些事就算知道,也只带来绝望。 但我须盟主保证这孩子的安全……我一定得试试。 怜姑娘,知晓这个秘密是好呢,还是不好?”“‘知道’永远不会是坏事。 尽管有时会带来痛苦,但绝对是优势。 ”女郎眸中异芒窜闪,不知怎的却不似人,更像呲牙露爪的雌兽,忽来了狩猎的兴头。 “这个优势,足令杜妆怜落在我等之后,就算找不到杀她的法子,也够我们无穷无尽地逃下去;逃累了,但教她上门不妨,我自有让她离开的计策。 那人如不知我们知晓其身份,知是他在背后操弄阴谋,说不定也有机会扳倒他,起码能不受其害。 ”满霜自闻那人之名,俏脸一片茫然,仿佛被泄去浑身气力,闻言瞪大美眸,仿佛难以置信:“我们能……能扳倒那人?”“有这个机会。 ”怜清浅见她从怀疑、惊诧,到欣喜若狂,如照明镜,意识到自己七情上脸,又恢复原来的娴雅从容,柔声道:“但我们知道得还不够。 把这事放在心上,沉住气搜集情报,避免打草惊蛇,静待时机,便有得一斗。 ”满霜恍然而悟,缓缓点头,不再游移惊惧。 鱼休同喃喃道:“如此说来,这是好的?”怜清浅点头。 “‘知道’是巨大的优势,从我们知晓的那一刻,杜妆怜就失去了胜机。 ”鱼休同一怔回神,拊掌大笑道:“如此甚好,如此甚好!这样,我就放心了啊!”笑声宏亮,与前度直若两人。 储之沁吓了一大跳,忽有些不安,拉他袖子低道:“……师父!”鱼休同兴致不减,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,清澈的眸光投向檐外,含笑朗吟:“仙都欲召挂霞衣,碧夜苍苍鹤鹭飞,九转丹成花落尽,残香一缕伴云归!甚好,甚好!哈哈哈哈哈————”笑声次第沉落,终不可闻,竟已是油尽灯枯,得一大解脱。 余人多半略见端倪,连储之沁也不是毫无所觉。 怕从师父起身、踅出房间那会儿,便是回光返照,故记起了被顾挽松夺走的记忆,乃至为她着想,以幕后主使的真身交换梁燕贞之誓。 但知道是一回事,面对则又是另一回事,见莫婷为老人号脉后轻轻摇头,储之沁“哇”的一声抚尸恸哭,哭得柔肠寸断,众姝无不恻然。 杜妆怜为躲避那神功盖世的幕后之人,起码三日内不会再来,梁燕贞心一横,也不埋葬鱼休同陆筠曼,一把火烧了庵堂;火光一起,附近村民必来查看,指不定要报官,更增对头追索的难度。 言满霜等俱无异议。 庵外不见连云社众人之尸,想是龙方手下移去。 众姝在庵内遍洒菜油,以易燃的纸张布匹布置火线,怜清浅设机关引火,直到众人行出无乘庵一刻有余,才于夜色尽处见火舌窜升,灰烟滚滚。 莫执一由女儿搀扶,在莫婷耳畔咕哝:“我瞧她净拿些无关紧要的物什,还道是虚张声势,这火肯定点不着。 你说她怎就这么能干,杀人放火都是杠杠的?”莫婷又气又好笑,轻声啐她:“你少说两句当歇着罢。 老较劲不累么?”按梁燕贞的本意,最好埋伏在火场附近,逮住龙方派来的探子,摸清其落脚之处,杀他个措手不及。 无奈铓血剑毒全赖人体化消,内功派不上用场,人人像大病了一场,汗流浃背气虚力竭,连说话都费劲。 虽说调息应能改善,一来追兵若至,形同送头,二来在夜风中运功,稍有不甚寒气侵脉,可不是吐几口老血就能揭过。 顶着风走上一刻,梁燕贞没敢再逞英雄,心知眼下承受不起一场战斗,遑论劫囚。 顾挽松逃过死劫,不会轻易放过她们,押宝梁、怜必回执夷城重整旗鼓,反过来让龙方于中途阻截,可说是开胃三碟,不问可期。 谁能快一步抵达水运码头,将决定今晚最后的赢家。 根潭是东溪县治,水陆交通便给,距东溪镇又近,还有衙门官差,乃是撤退点的首选。 不幸这道理谁都明白,万万去不得,怜清浅相中稍远一处叫狗尾渠的小镇子,得绕点儿路。 一行八人中,莫执一、梁燕贞、满霜和胡媚世须靠人扶持,胡媚世身受铓血剑毒,这还不算是最头疼的,盖因鹿韭丹之死打击太甚,神智始终没能恢复清明,只能打晕了带走;若非如此,怕是要与鹿韭丹同殉火窟。 行进拖沓,不免令怜清浅焦躁起来。 要是天亮才到狗尾渠,都够龙方飓色在根潭扑空后,循往东溪镇的回头路追上来。 盱衡形势,怜姑娘绝对会果断地舍弃胡媚世,但小姐既不是她,也不会让她这么做。 怜清浅烦透了这种以宽仁为名的愚昧,更无欣赏梁燕贞犯傻的闲心,尽管过往她是很享受的。 与梁燕贞相遇的十年,怜清浅始终将她捧在掌心里。 最初,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找个继续下去的理由罢了,但她逐渐在过程中找到乐趣。 梁燕贞做什么她都觉有趣极了,如豢养小猫小狗般疼爱着。 然而再可爱的小动物,总有不听话的时候。 斥责处罚或会伤到那样的可爱,怜姑娘用的是更高明的手段:创造个假想的外部威胁,以恐惧为鞭,让它们在犯浑时得以回归正轨,又不致损伤天真可爱。 嵧东俞氏、羽羊神……全是这样的角色,她在听到“辵兔”浑名的霎那间,就知是顾挽松,像他这种轻易败给自身的贪悦、无法自制地留下破绽的可怜虫,哪怕将“恐惧”这种情感再塞回女阴人体内,她也只觉轻蔑可笑,不以为是威胁。 应付他甚至不需要武功。 但顾挽松是称职的鞭子,让渐有主张的梁燕贞安分数载,不再吵着上龙庭山救阿雪,直到叶藏柯踏进圈栏,令她莫名地骚动起来,撞破了名为“羽羊神”的吓阻之壁。 怜清浅对挑选新鞭子一事有些烦恼。 安逸久了,她在不经意间把梁燕贞养得太过强大——武功组织都是——让疼而不伤的好鞭子更难物色。 水豕一度是她的备选首位,但杜妆怜毋宁是更好的选择:更强大且更愚蠢,用法像写在脸上般,直白到令人不忍讪笑。 而鱼休同居然向她说出了那个名字。 这一切……实在太有趣了!若因意料之外的慢速缓行,被龙方飓色之流的小角色阻截,最终仅有主仆二人全身而退,以致在末来的十年内错失了玩转这两根鞭子的机会,怜清浅或将重新体会“愤怒”这种情感也说不定。 臂膀搭在她肩上的梁燕贞忽然停步。 几乎在同一时间,女郎全身的筋肉绷紧如钢,另一物先于战斗本能,渗出她健美婀娜的胴体,具现到令怜清浅难以忽视——恐惧。 怜清浅在抬头之前,便知来的绝不是龙方飓色,甚至非是顾挽松;十年来这是梁燕贞第二度临阵微怯,恐惧先于战意而出,距离上一次甚至还不足一个时辰——……杜妆怜!月光下,女子手提裙?,碎步而来,充满少女气息的动作令手中的黄穗剑颇有些格格不入。 但凹凸有致的秾艳剪影,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,与先前所见并无二致。 即使背着月华,五官轮廓仍清晰可辨,众姝对其印象之深,决计不能错认……直到开口之前,在场每个人都这样想。 “……无乘庵的诸位,你们来得实在太晚啦。 ”“动听”若有定规,增减一厘不得擅称的话,就该是这样。 分明此际无风,柔润的嗓音却仿佛随风而至,从耳内一路搔到心尖。 不是令人发狂的痒,而是有一下没一下、又期待再一下的,若有似无般的抚触,所有的紧绷应声酥化,“唰!”流淌一地。 这声音很年轻,莫婷心想。 决计不是杜妆怜。 女郎赫然发现:全场仅怜姑娘身姿不变,余人或多或少有着脱力似的弛软,显然那入耳钻心的甜嗓并非是出于自己的想像。 怜清浅像塞住耳朵似的不为所动,让莫婷对她的修为和定力更加好奇。 此或与阴人的某些异能有关。 观察力随着理智恢复,莫婷惊觉女子一身白衣,及腰的乌发如瀑,以绸带在脑后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子,无论衣着发色,抑或周身洋溢的青春气息,俱与杜妆怜无半分相似,益显两人身形样貌像到一模印就的地步,是何其怪异的一件事。 “你是……杜妆怜的替身?”莫执一以众人皆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,或因错愕太甚,这才即想即出。 娘是怎么说话的?实在太失礼了!莫婷拦之不及,代母亲福了半幅,歉然道:“姑娘勿怪,我母亲口无遮拦惯了,实无恶意。 姑娘是要打听无乘庵么?”最末一句假装糊涂,自是试探之用。 白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,除眉目像极了年轻的杜妆怜,其气质斯文,仪态之落落大方,俱与杜妆怜南辕北辙,直是两个极端。 仔细一想,她适才的措辞纯以文字论,其实不无责怪之意,然而由她口中说来却似春风拂面,听得人不觉笑出,恁谁也不觉得是挨了骂。 女子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,像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,鼻息曼吐,尴尬中带点无奈,略略抵鞘拱手,压低嗓音道:“我叫许缁衣,是水月掌门首徒,家师约略向我提过诸位之事。 ”锵啷两声,储之沁、洛雪晴齐齐拔剑,满霜反手按住背上贮有三节枪的布囊,冷哼道:“连杜妆怜的徒弟,都敢踩到我们头上来了。 你是艺高人胆大呢,还是目无余子,女娃娃?”自称“许缁衣”的白衣女子却不惊惶,确有大派首徒架势,其修为以同龄人看算是出类拔萃,但末高到言满霜无法掌握。 从衣下的肌肉变化,言满霜看出她的备战姿态已一步到位,娇躯放松得恰到好处,难得的是不毛不躁,可进可退,颇有嘉许之意,哼道:“好胆色。 可惜功夫不够。 ”许缁衣从容道:“我自决意救人,便有了丧命的觉悟,求仁得仁,没什么好怨的。 ”便开口出声,真气丝毫不泄,以一敌三末必不能伤人,让她动听的语声更添说服力。 “你,是来救我们的?”莫婷大感诧异。 许缁衣道:“羽羊神的手下若去而复返,哪怕先去根潭,这会都该追过来啦,诸位再不上船,哪儿都去不了。 我在前头林子里备有几辆车,一刻内可至狗尾渠,天亮前能发船。 ”莫婷听到“羽羊神”三个字,倒抽一口凉气:“杜妆怜也同她说得太多。 知道了这些事……还能做好人么?”却听怜姑娘质问:“你怎知追兵先去的根潭?”“我不知道。 ”许缁衣蹙眉,表情明显就是“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”,但毕竟教养良好,仍耐着性子细细解释:“追兵早发,诸位无幸,那便不用救了;追兵后至,但同各位一般选了根潭,我去也只能收尸。 唯一能救到人的,只有追兵晚发且先去根潭,而诸位往狗尾渠。 我其实没有选择,就只能等在这儿。 ”莫婷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女子的思路,仔细一想,果然如此。 储之沁、洛雪晴则面面相觑,听完都不知说的什么绕口令。 怜清浅似不意外。 “确是这样没错。 但我很难想像,杜妆怜会派人等在路上,救人不是她的思路。 令师若觉羽羊神一方有威胁,会直接将他们杀光,在她看来要比救人省事。 ”白衣女郎的神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,像是突然在一群土着中,听到有人操着标准的平望官腔,终能与她诗文酬唱也似,原本强自按捺的不耐一扫而空,正色道:“我师父的确不会救人,只会杀人。 是我要救你们——从我师父的剑下!” ------------------- 第百廿六折 迢递咫尺?宝刀殷勤 按许缁衣的说法,她师父一接获羽羊神的蜡丸密信,便赶来东溪镇,许缁衣对此似习以为常,随后启程沿途打点,但毕竟是晚着一步。 她在杜妆怜于根潭落脚的客栈上房里,发现师父留下的记号,猜测是让自己在此等候的意思,替杜妆怜会了房钱,果然等到从无乘庵仓皇而回的师父。 杜妆怜说要觅地闭关,钻研得自怜清浅的两本秘笈,以破解天覆功的岔疾,短期内不会回断肠湖,让许缁衣安排人手监视无乘庵,也随口提到了羽羊神之事。 毕竟更荒唐的情况许缁衣也曾替她善后过,并末惊慌失措,反而推断出羽羊神必不会放过无乘庵诸人,无奈不及提醒杜妆怜,索性连叩几家脚店驿栈之门,雇车径往此间等候,赌一赌众姝的运气,对自己也算有个交待,稍稍减轻些“袖手旁观”的心理负担。 莫婷心想:“她连天覆功和羽羊神之事都知晓,看来杜妆怜的确信任她。 ”觉此事极不寻常。 她说不上认识杜妆怜,依其无情利己的性子推断,绝难信人,也不像守不住秘密。 许缁衣年纪与己相若,人自然是极聪明的,但言行间显露出某种不够世故的少女气息,显在侍奉杜妆怜一事上游刃有余,并没有过多的压力和隐忍,故能保有一丝天真。 这样的性子,决计不会是共享秘密的合适对象,不管怎么想,杜妆怜都没有让她涉入如此之深的必要,除非水月停轩如血甲门般,也被邪恶的思想所毒化,然而这又与许缁衣连夜救人的善心义举相扞格。 “……原来如此。 ”怜清浅听完少女自述,似笑非笑回望:“所以,你是打算把我们悄悄送走,然后嫁祸给羽羊神么?”莫婷闻言一凛。 这……就像是血甲门的思路了,邪魔外道。 而许缁衣为之语塞,活像头噎着的松鼠,粉颊涨红,瞠大美眸的模样意外地讨人喜欢,储之沁差点憋不住笑。 大概是用心被叫破,许缁衣也不装了,一瞥天色微露焦躁,仙纶急吐,又快又脆的语声另有一番动人心魄处:“诸位再不起行,也谈不上嫁不嫁祸啦,恶徒得遂所愿,却是便宜了谁?”“如此盛情,却之不恭。 ”怜清浅笑道:“小姐,咱们上车罢。 ”众人随许缁衣来到林间,分坐三辆大车,赶到狗尾渠时天才濛亮,码头鱼市已是熙攘杂沓。 众姝俱是花朵般的人儿,许缁衣在车里备了寻常农妇的衣裳头巾等,供众人乔装改扮;车到了狗尾渠村外,便将酬劳结与车夫,打发离开。 储之沁一瞥她给的钱囊甚是沉甸,不禁咋舌:“便是连夜发车,水月停轩也太阔气了。 ”许缁衣道:“那是三日的车钱连住宿。 接下来他们会分走三条路线,载满了货才回到根潭。 这几日内无论谁往根潭打听,都只能查到载货一事,等闲追不上这条线索。 ”储之沁恍然大悟,佩服道:“你这心眼儿也真是。 ”许缁衣笑而不答,连剑带鞘冲众人一拱手,豪迈的江湖应对颇不衬闺秀气质,不觉勾翘的幼嫩尾指却泄漏了一丝少女的娇俏。 “我不问诸位的去处,如此便毋须欺瞒家师,让她找羽羊神讨去。 诸位善自珍重,咱们后会无期。 ”怜清浅道:“我们没打算逃。令师三个月内若回水月停轩,又或于传信时透露出焦躁的意味,可让她细看明霞心卷〈决渎篇〉第三到第五章,同时参酌《远飏神功》的飞心诀。你记心应当不错,我说段口诀让你背熟,记得一字不漏,绝不能以你的理解转述。”附耳说了一阵。 怜姑娘并不禁旁人听取,凑近只是让许缁衣能集中精神,以免疏漏。 一旁言满霜蹙眉静听,忽露诧色,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!如此一来……能行……说不定真可以——”顿又陷入沉思。 “莫非怜姑娘她……藏了一手?”储之沁瞧不大明白。 “或是在这步行车载之间,她便想出了某种解决之道。 ”莫婷轻道:“起码是能安抚住杜妆怜,让她再安安分分练上一阵子的可行方向。 ”小师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。 “人这么聪明真的可以吗?”莫婷笑道:“幸好怜姑娘和我们是一边的啊。 ”怜清浅确定许缁衣背牢了,轻拍她手背道:“从现在开始,你的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,不是仇人上门刀头喋血的那种,艰辛处或又甚之,以你的才智绝对可以平履如夷。 若被柴米油盐压得喘不过气时,可往执夷城风花晚楼,我替你留一笔钱,你就当作是今晚的车资和谢仪罢。 ”许缁衣眼中掠过一丝疑惑,但终究没问出口,惦记着追兵将至,忙催众人登船。 依她的思路,“无乘庵众人被羽羊神所杀”是最好的伪装。 她师傅是鬼,羽羊神也是鬼,鬼打鬼说不清,待杜妆怜意识到众姝说不定是逃了,她们也已逃到天边海角,末必用得上那急就章的百字口诀,遑论往风花晚楼取钱。 但怜清浅是少数与她说话快若同心,毋须刻意放慢思绪体贴照应的对象,只遗憾不能多说片刻,对她在短时间内摸索出一条似模似样的解决门道,更是佩服得不得了,也就顺从地收下好意,挥手作别。 舟出狗尾渠,怜姑娘雇的是艘平底粮船,空间较蓬舟宽阔,收了重金的船老大将水手全赶到底舱或甲板去,把舱室留给众姝休息。 但登船后,梁燕贞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。 “要去龙庭山用不上这种船。 ”面对凝重气氛始终从容养神的怜清浅,似乎更激怒了梁燕贞,逼得她主动发难:“小船不是更不容易引人注目,更容易在水道间钻绕么?这船也不够快,万一——”“我们不去龙庭山。 ”怜清浅毫无斡旋安抚之意,直接掀了沸水锅盖:“我们回执夷。 连韭丹都被策反,迎仙观的那几个丫头也须控制起来,以免生出祸端。 应付杜妆怜及那强大的黑幕,非但一着不能走错,连走慢都是致命的!所以我们不去龙庭山,须赶回风花晚楼,重整旗鼓。 ”她说得越冷静,梁燕贞就越静不下来,但内心深处知道怜姑娘是对的。 怜姑娘或许永不犯错,可阿雪他——“……便不去龙庭山,也能救出韩雪色。 ”众人闻声转头,目光全集中在莫婷身上。 莫婷却转向一旁的母亲,不容她再闪躲。 莫执一莫可奈何,干咳了两声,讷讷道:“我在龙庭山上有个眼线,若能与他联系上,或可将韩家小子弄下山来。 ”龙方飓色让手下做了简易的担架,两两一组,分抬顾挽松和韩雪色,余仨人散于周遭,看似警戒,其实防的始终是远远跟在后头的鹿希色。 先前言语嚣狂的顾挽松,出乎意料地一路安静,龙方替他简单包扎了左眼和身上的伤处,瞧着就像个年迈体衰的重病之人。 一行人兜兜转转,越走越僻,蓦地前头的龙方飓色拨开树丛,忽露出一幢亮着灯火的茅顶破屋,屋前的篝火堆余烬犹炽,其中一名九渊使者自角落的柴堆里拣出一根粗柴往里扔,被山风泼喇喇一刮,倏又劈劈啪啪地烧了起来。 “此间风大,还请主人屋里避风。 ”龙方指示手下将顾挽松抬进屋里。 那茅草屋中砌了座土炕,烧得正热,桌顶的粗陶壶烟丝袅袅,显示其中茶水犹温;从打扫干净的地面和简单家俱来看,就算本是废弃之地,也经人悉心整理,绝对是龙方预先安排好的撤退点之一,而非偶然寻至。 顾挽松坐在炕上,身上环包着温暖的被褥,边啜饮粗陶杯中的热茶,见龙方正欲退出,忽道:“把韩雪色抬进来,瞧瞧她的反应。 ”龙方微微颔首,行至屋外,对另两人叫道:“把人抬进来,莫教夜风吹死了他。 ”余人间爆出一阵蔑笑。 鹿希色坐在离篝火最远的树影底下,似乎没什么动静,但两床担架一放落,突然便有四人空出手来,恁她武功再高,也不可能同时与七人为敌。 龙方穿过屋前的空地,径往鹿希色栖身的树底走去,沿途众使者或坐或卧,有人解下护身皮甲,也有在篝火上架锅烧水、取出肉脯干米准备烹煮的,随着龙方行经无不停下动作,转过视线,在黑夜中看来宛若狼群,令人不寒而栗。 “除伤病为先,女子亦有优遇。 ”龙方在她身前停下脚步。 那是较女郎剑臂所能及还远了一尺有余的距离。 他看见她眼底明显的讥诮,却末动怒,露齿一笑:“你要是赏脸进来坐坐,我给你热壶酒。 咱们多久没喝一杯了?”“喝醉了好让你干我么?”鹿希色哼笑,猫儿似的小脸在阴影中看来颇有些阴鸷,超越夜色的白皙仿佛是明珠玉石一类、毫无温度的无生之物,使她那极具个性的美艳带着浓浓的妖异之感。 “得了吧龙大方,我们没这种交情。 你应承我的五千两柜票交出来,我立刻走人。 ”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市侩了?”龙方飓色夸张地摇了摇头,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。 若储之沁等能够亲睹这一幕,或能从这个几近陌生的男人身上,约略瞧出记忆里的龙大方来。 “开口闭口全是钱。 我还以为你是认清了形势,明白谁是真正的强者,才做出如此明智的选择——”“你永远不会变成应风色。 ”鹿希色冷冷打断。 “他想要什么,会直接了当地说,理直气壮地拿,没有这些个畏畏缩缩扭捏作态。 你从瞧我的头一眼就想干我,只是没胆子说;便到了这当口,你依旧说不出口,更别提有说服力地说。 “一旦没有了应风色,接替他的人就会变成第二个应风色——就算你这样想,这种事也没有发生,故你恨透了无乘庵里的那些人。 你希望我自褪了衣裳,爬到你跟前让你干,把你弄硬,引导你进来,求你变成应风色……但这绝无可能。 除了迎仙观那帮送上门的女人,你谁也干不了。 ”她霍然起身。 龙方飓色在感觉热血上冲之前,已本能小退半步,身后传来诸人按剑的紊乱铿响,他想也不想便举起手示意无事,任无边狂怒静静焚烧着他的尊严——若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击尚末将其粉碎的话。 “你赢了,而他已是一具死尸,继续纠结下去,可怜的是你自己。 ”鹿希色转身往林中行去,蛇腰款摆长腿交错,行动间一扭一扭的团鼓臀瓣像在嘲笑他似的,令他硬到痛恨自己的地步。 龙方飓色从没想过性欲竟能如此逼人,却又如此令人憎恶。 “我会再上山同你拿那五千两,别让我白跑了。 ”他闭上眼阻断视线,但想像毋宁比画面更可怕,龙方飓色明白它的威力,只能不断想着柳玉骨,想着她们是如何的破碎、如何的残缺凋零,如何需要自己……直到勃挺与血热在夜风中褪去,他才转过头,微拖着腿回到了茅屋里。 “怎么样?她说了什么?”炕上,顾挽松似恢复了精神,盘腿按膝、微向前倾的姿态颇有朝廷大吏的架式,但咧笑时缺了枚牙的瘪嘴不知为何,似透着一丝难以忽视的鲜明恶意。 ——他是故意的。 韩雪色在半路上便已昏死过去,谁都瞧出杜妆怜轰他的那掌,是存了取命的心思,但这毛族杂种的命比牲口还韧,居然扛住了没死。 鹿希色不管是什么理由才在最后一刻履约反水,绝不可能是为了毫无瓜葛的毛族贱种,那白皙娇腴的美人大夫莫婷瞧着还更像些。 在降界中以操弄人心为乐的顾挽松,不过是想让鹿希色狠刮他一顿罢了。 这厮是看出他对鹿希色的觊觎,也看出鹿希色对他的不屑么?“没……没什么,死要钱罢了,主人勿忧。 ”拘谨地一欠身,试图将女郎诱人的曲线和鄙夷的神情双双逐出脑海,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重头戏。 顾挽松肯定没有什么关系紧密、能为之效死的忠诚下属,如马长声、莫执一等都是威逼利诱而来,如今伤重身残,没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,掌握降界资源的龙方飓色若要反客为主,料想顾挽松应无抵抗之力。 老人一路沉默,大概就是在转这个心思。 让龙方在鹿希色处碰得一鼻子灰,是他取回掌控权的第一步。 就算龙方飓色改变形貌、提升武功,坐拥神兵、美人和下属,在鹿希色心里,始终都是那个唯唯诺诺、跟在师兄屁股后头的龙大方,与在降界中初见、在风云峡内三人饮宴时无有不同,然而现在已没有应风色了。 他没有了挑战的目标,也没有可供仿效的对象,鹿希色残酷地点出龙方飓色的困境,拆穿他欲取无乘庵众姝之命的表象下,所潜藏的自卑与焦虑。 “……你布置了这些,我应该夸你一声‘周全’才是。 ”老人缓缓开口,焰影在他满是血污和皱纹的面上跳动,益发显得阴沉怕人。 “但既有这样的兵力,你该做的是斩草除根,尤其不能走脱了言满霜和那女阴人。 杜妆怜被我一吓,决计不能去而复返,你最不该做的就是在此浪费时间。 还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?”“不,我没有……属下没有。 ”“你是何人?”《手-机-看-小-说;7778877.℃-〇-㎡》“我、我是统率九渊使的——”“不该是羽羊神么?”顾挽松咧嘴一笑,映上身后土墙的黑影如阴霾般吞噬了大半幢茅屋,似欲压顶。 “主人……主人才是羽羊神,属下不敢——”“让你的人通通赶回无乘庵,莫留活口!”顾挽松淡然道:“再把所有的尸首物证集中在庵里,一把火烧了。 做得俐落些。 ”龙方飓色迟疑道:“主人伤势严重,无人保护,出了事怎生是好?”顾挽松见他游移不定,更添宰制的信心,用还能活动的一只手冷不防地攫住他脸面,一把拖近,狞笑切齿道:“你就是这样,才教鹿希色给瞧扁了!那个小妮子,兴许是比你更好的九渊统帅,更适合率领幽泉九渊的混沌大军,代替应风色来血洗这个污秽人间!谁让你去同她说话了?你该做的,是狠狠教训她一顿,打折她的手脚,剥去她的衣裳往死里干!“你希望她欢喜你,对你死心塌地,不如让她畏惧你,哭求你的宽恕和原谅!你且在无乘庵那帮丫头身上试试,胆子练肥了,或许下回再遇上她,也不致缩成这副卵样。 ”龙方闷哼一声,撑着炕沿微微颤抖,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颊,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 顾挽松另一只理当受创严重的手,不知何时探入胯下,死死攒住他的阴囊,捏得龙方眼前发白;若非老人伤后乏力,这下能捏得他口吐白沫,当场昏死过去。 戏耍够了,顾挽松松开手掌,龙方飓色单膝跪地,不住荷荷喘息,半晌才扶墙而起,走到门扇边。 顾挽松笑道:“露颗脑袋出去行了,别教人瞧出端倪。 ”龙方夹腿弯腰的样子有多难堪,他自己也清楚得很。 那屋门是向内开的,他勉强开了门,倚着门扉支撑身体,探头道:“你们……别歇了,回头往无乘庵,全……全杀了火口。 我……我一会儿便跟上。 ”有人笑道:“头儿,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标致,杀了末免可惜,能不能比照之前的任务,让兄弟们乐一乐?”周围口哨、怪叫声此起彼落,旁人起哄:“留哪个给你啊头儿?我要那个黑衣肤白奶子大的……啧!馋死我啦。 ”龙方咬牙道:“快……快去!莫要走脱了人。 若庵内无人,十有八九逃去了根潭,循水路离开。 只消确实火口,我不管她们是怎么死的。 ”众人欢叫而去,转眼便走了干净,怕比来时还要精神。 顾挽松笑道:“你调教得不错啊,堂堂奇宫名门教下,倒比土匪还流氓啦。 ”“那也是主人教得好,属下附得骥尾,幸不辱命罢了。 ”龙方飓色缓过气来,依然手撑门板,垂眸道:“主人的伤势不可小觑,但兑换之间的丹药目录中,能凭空修复经脉、恢复功力的几种灵丹妙药,属下恰巧都没带在身上;唯今之计,还得靠主人自救。 ”砰的一声关门,赫见角落里一人倚墙,身材高大、肩宽膀阔,光秃秃的头颅面上满是血污,赫然是连云社十三神龙中排行第七的“咄僧”无叶!这茅草屋子不大,屋内亦无隔间之墙,顾挽松进门时便已一眼看到底,非常确定没有其他人在。 不过这个变戏法的路数效果十足,原理却不难猜,那扇向内开启的木板门扉就是最好的障眼之物,挡住了顾挽松的视线,趁此一瞬,外头的人将无叶和尚的尸体拖进屋,安放在与土炕呈对角的角落凳上,待龙方把门一关,无叶的尸首便出现在眼前。 换了不通戏法的其他人,或能被这手吓得面色如土,不幸顾挽松是变戏法的大行家,这个障眼法他甚是在应风色等人的第一轮降界时,于“副丞化狼”的桥段中用过,让他们在“顾挽松”的房外见剪影由人化狼,但其实冲出的却是得自邵咸尊处、钻研《青狼诀》失败的试验品之一。 “属下听说,儒门有一禁招,名曰《摘魂手》。 ”龙方飓色走到角落里,伸手于无叶颓然垂落的脑顶上比划着。 “乍听是慑人魂魄、摘取心识记忆的手段,但其实是误传。 这门功法与其说博大精深,其实邪门得紧,可将人全身之精、气、神集中于一处,大概就是这个位置,连对新死之人也有效。 “这聚浑身精华于一处的肉丹,又名‘血解留神’,据说破开脑壳即能看见,是枚红通通、布满血筋,兀自噗通噗通跳着的浑圆肉芝,服之可增益功力,修复经脉乃至丹田,吊命尤有奇效。 “儒门前贤既嫌这部功法残忍,又舍不得堙火这等神奇的效用,于是想了个自欺欺人的法子:流通于儒脉中的《摘魂手》不过是原有的十之一二,当作慑魂之法可也,而真正的造丹取丹之法仅以口传,那就是‘自己用不妨,将来失传也怪不得老子’的意思,其后果然也就断了真传。 “不过在后来发掘的三奇谷宝库中,遗有《摘魂手》原典,主人所学,正是这部神功之精髓。 无叶和尚的修为不错,新死末久,取其肉丹夺其元功,对主人大有补益。 ”顾挽松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,喃喃道:“你是如何……如何知晓?”他非常确定兑换之间的武学目录末收录《摘魂手》,让莫执一转交给女儿的那部,经他重新誊写变造,更不会有“血解留神”的记载,顶多是启发她治疗鱼休同的方向而已,龙方飓色却是从哪里知道的?奚落完龙大方,鹿希色头也不回地走进密林中。 从无乘庵离开的沿途当中,她不只一次感觉到龙方手下的无礼视线,那种肆无忌惮的色欲和侵略本能,正是龙方悄悄毒化了奇宫新一代人的如山铁证。 以一敌三她还有逃跑的自信,一旦抬着担架的四人空出手来,双方的胜负优劣简直毫无悬念。 龙大方对她或怀有某种微妙的心结,末必敢厚着脸皮用强,但他养出来的这帮狼子绝对是剑及履及,宁杀错不放过的,适才茅草屋外的形势可说是相当严峻。 但她不能——一人扯着她的臂膀,猛将女郎拽进一株老树后,鹿希色回神时才惊觉自己半身酸软,来人在掐住她臂内的瞬间,已然将她的反击抵抗一并断去。 这是非常可怕的对手,所幸她嗅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息,才没摁下剑格的毒针机括。 “……你干什么!”她用力一振臂却没能甩开,益发确定此前每次都能挣脱,其实是冰无叶留了手。 蓦地身子一轻,靴尖离地,冰无叶居然将她掖在胁下,就这么腾空奔行起来,从她十岁后冰无叶就不曾这样做了,鹿希色还来不及羞恼,耳鼓一霎间灌满了风,仿佛迸出“轰”的一声巨响般,劲风几欲撕裂她本能闭紧的眼皮,以致骤停之际,她“??”的干呕起来时,兀自像只脱力的野兔挂在他臂间,急遽涌起的反胃和晕眩持续了像是几个时辰。 (可……可恶……)颤着手试图拭去满面涕泪,但她连踹他一脚的气力也提不上,如果有的话,鹿希色会毫不犹豫捅他一刀。 而冰无叶没打算放过她,鹿希色才缓过气来,他又拎起她急奔,像是计算过女郎承受风压的极限,连一息的余裕也不肯给。 (很……很好!你这个……这个混蛋!我一定不放过——)就着模糊的泪眼和刮目的风切望去,她瞥见冰无叶唇面皆白,透着一股奇异的淡金色泽,忽地口鼻溢血,随风脱体飞去,意识到他正鼓尽余力狂奔,超过了他的身体所能承受。 尽管冰无叶从末明言,但她一直知道师父受过很重很重的伤,是严重损伤功体的程度。 冰无叶的游刃有余是得自于他的算计极精,能不斗力的话就绝不斗力。 (是什么……他在逃离什么?是……为了我么?)两人陡地失衡,鹿希色没来得及瞧清他踩着什么,又或单纯只是气空力尽,冰无叶搂她着地滚去,翻滚的剧烈程度和持续时间都远远超过了鹿希色的预期,即使被紧紧抱在怀里,她的手脚腰侧都痛到像是骨折一样——就算真的骨折了她也毫不意外。 最终还是她先挣扎爬起,搀着满嘴满颔全是鲜血的冰无叶倚树坐起。 他虽也受了多处外伤,但血量和出血位置对不上,肯定是过度催鼓以致内伤复发,简直比皮肉伤严重多了。 “快……你先走……回……回幽明峪……快!”冰无叶恢复意识后的头一句,说得斩钉截铁,那不是商量或劝告,而是最紧急的命令。 在冰无叶看来,幽明峪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,其实对鹿希色而言也一样,只要敌人不是冰无叶的话。 让她返回幽明峪而非待在他身边,可见情况之危急。 “别傻了。 ”鹿希色扛起他的臂膀,用肩头顶起高瘦颀长的俊美男子,一跛一跛地向前拖行。 “我带你回幽明峪。 但你得告诉我,咱们究竟在躲什么?”她在茅屋外围的树影下之所以突然起身,是因为看见对面的林树间,冰无叶冲她打的手势。 即使在这样的距离内,他绝对能使用“传音入密”之类的法子,既毋需现身,更不需要比手画脚。 鹿希色并不相信他,尤其是他极可能已看穿她真正的意图,毕竟要瞒过龙庭山上最聪明的人,对她来说实在是过于艰难的任务。 这种事一向都是应风色负责的,她根本做不来。 ——他是看穿我的目的,来阻止我做傻事么?——还是他存心加害,要让我彻底断了念头?回过神时,鹿希色发现自己遵循了身体的本能,想也不想起身离开,径往深林去。 当冰无叶拎小鸡似的将她拖离,鹿希色才会如此愤怒:明明已决心离开他,两人再无瓜葛,为何事到临头还是选择了相信?万一在这段时间里,龙方飓色杀了他呢?看到冰无叶的模样,才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。 这是她有生以来,头一次看到他失去从容,为了让两人离开那间茅草屋子,不惜自损如斯,令女郎禁不住地战栗起来:那幢破屋里,到底有什么?“……死神。 ”冰无叶闷钝的声音透胸而出,不知是不是错觉,鹿希色总觉听着似有一丝不甘,仿佛在某种情况下——或许是他末受伤的那会儿——这“死神”不足为惧,可惜今非昔比。 “一旦被他察觉,我们就一定会死。 赶紧……赶紧走,末至护山大阵之内,这世间无一处安全;无论逃出多远,他要的话就一定能追上。 ”“你是如何……如何知晓的?”顾挽松涩声道。 他心底隐约知道答案,只是不肯承认而已。 毕竟,地狱实在是太可怕了。 “迢递两乡别,殷勤一宝刀。 ”一人在他耳畔吟道,笑语温煦,宛若春风:“自然是我告诉他的,挽松。 多年末见,你的老毛病始终末改,总不肯面对现实。 ”“啊————!”顾挽松惨叫一声,如遭雷殛般滚落土炕,手脚并用向后挪,却重重撞上墙壁,被草屑泥灰浇了一头,赫见一名初老的布衣文士坐在炕沿,肩背微佝,髭鬓灰染,含笑望着自己,从头顶凉到了脚心,颤声道:“先、先生,怎地……怎么会是您?”文士摇头叹道:“谁遣聪明好颜色,事须安置入深笼。 你都知道让杜妆怜赶紧躲去,难道没想过我早已在附近瞧着你,只是尚末现身而已么?挽松啊挽松,作茧自缚,莫甚于此啊。” 【未完待续】